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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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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月的北京早已冷透,這日傍晚,舒旻在廚房煮了百合鯽魚湯等林越諍回來。

魚湯剛滾了第一滾,她接到了林越諍的電話,說他有個應酬,可能要晚些歸家。她的興致一下寥落下來。她將火關到最小,步出廚房,走到陽臺上推開窗子,呼嘯的寒風一下灌進開足暖氣的屋子。

外面的天成了鉛灰色,世界也因此成了鉛灰色,遠處,更遠處的高樓無能為力地沈淖在這樣一片百無聊賴的色澤裏,整個城市看著像是淪陷了。大片大片的雪幕天席地地從什麽地方篩下,淩亂而倉促。她仰著被凍紅的臉,眼睜睜看著雪,患得患失地想:她的世界,只剩下他一個了,如果哪天失去了他,她將如何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自處?

這樣一想,外面的那點寒風就像吹進了她的心裏。

鯽魚湯熱了涼,涼了熱,三個鐘頭過去,見林越諍仍沒有回來的跡象。舒旻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,機械地換起臺來。偏飯點時的節目沒一個能看,在沙發上窩了一陣,舒旻丟開遙控器,懨懨起身,朝樓上書房走去。

林越諍的書房是整套房子最富美感的地方,他別具匠心地讓人將一整面墻掏空,鑲入一個與墻面等大的海景缸,海景缸裏用石頭和植物做成了縮小版的桂林山水,數百條小海魚不時結隊從那山水中穿梭而過。而那海景缸對面,便是卷帙浩繁的書墻。

舒旻第一次進他的書房,就愛上了這裏,只要她單獨在家,她總是願意坐在海景下發發呆,內觀自省一番。

她在幽微的光線裏坐了一會兒,又煩躁地起身,下意識地走到他的書桌前。他的書桌上除了公文就是一些經濟、管理方面的雜志、報紙,她的目光落在了書桌的抽屜上。

也許是因為心裏不安、焦躁,她頭一次產生了窺探他私隱的想法,這個想法剛在她腦海裏落種,便迅速生根發芽,盤根錯節地長大,占據了她的全部思想。

她緩緩觸上抽屜的鑰匙,略一猶豫,就將鎖擰開。邁開這最艱難的一步,後面的事情便顯得理所應當起來。

他的抽屜裏堆疊著一些皮革封面的記事本,散放著幾枚和田玉印章,還有一個上了鎖的大鐵盒。她將鐵盒拿出來,撥弄了一下那鎖,又拿去耳邊晃了幾下,裏面好像裝的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。她將那鐵盒放回抽屜,隨手拿起一本記事本,翻開一看,裏面全是些她看不懂的數據。

她快速翻完一本,又換下一本。最後,她拿起最底下那本暗紅封面的本子,剛一翻開,她就在本子的透明夾層裏看到了一張頗有年月的全家福。

她的目光深深被少年時代的林越諍吸引,照片上的他約莫十五六歲,他站在父母的中間,穿著三中當年的白襯衣制服,靜靜看著前方,他英俊得近乎精致的臉上,含著一些少年特有的敏感、疏離。

舒旻盯著少年時的他,有些移不開眼睛。末了,她神思恍惚地回海景缸下坐定,支頤暗想當年他們可能有的交集。想到最後,她不免又有些遺憾,沒有在彼此最好的豆蔻年華相識,如若她先遇到、先愛上的人是他,那後來的他們會怎樣?

良久,她才去看林越諍的父母,仔細一看,林越諍的輪廓和他父親很相似,但他的五官卻隨他母親。他的父母都生得一副好相貌,尤其是他母親,秀美得如夢似幻,連生為女子的她,都忍不住一看再看。

感嘆了很久,一個疑問再度冒了出來:相處這麽久以來,她從未聽林越諍提過自己的父母、親人,也從未見他接打過給家人的電話。他的父母都去哪裏了?難不成都過世了?可是從照片上來看,他們現在也不過五旬左右的年紀,又怎麽會雙雙英年早逝?

她暗忖,日後還是找個機會問問伯父伯母的狀況。一念既定,她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放回夾層,就在這時,一張隨意夾在記事本內頁的照片滑去了地上。

舒旻撿起一看,心猛地驚了一下。

那是一張林越諍和一位年輕女孩的合影,合影的背景是大名鼎鼎的康橋,照片上,林越諍穿著材質精良的休閑西裝,姿態優雅從容,那個女孩則穿著粉嫩嫩的衛衣,雙手挽著他的手臂,笑得眉眼彎彎。

舒旻的心悸得厲害,目光從她挽著林越諍的手移回她臉上,女孩長得很可愛,一雙靈動的黑眼睛裏不見人間疾苦,亦不見半點機心,清清淺淺,一看就是那種自小被捧在手裏長大的女孩。

舒旻的手不自覺輕輕握了起來,連帶秀眉都微微蹙起。突如其來的陰雲籠上她的心頭,她忽然有種不安全、不確定,甚至於恐懼的感覺!

她忽然不再那麽確信,那個會永遠站在阿諍身邊的人是她。

眼淚猝然地就那麽落了下來。

與此同時,她驚醒地聽到樓下傳來開關門聲。她匆匆將照片、本子放回原位,擦去眼周圍的淚痕,往門外走去。

正在玄關處換鞋的林越諍擡頭見舒旻臉色蒼白地從樓上下來,心疼地皺起眉:“臉色怎麽這麽差?是不是哪裏不舒服?”

說著,他看向飯廳,見上面飯菜絲毫未動,心又痛了幾分:“以後我回來晚,你就別等我吃飯了?”

舒旻一步步走到他面前,木木然伸手,環住他的腰身,將臉貼去他落了些雪珠的大衣上,哀哀地說:“你說的‘以後’,是指多久以後?半年?一年?兩年?還是十年、二十年、一生一世?”

林越諍詫然輕輕推開她,擡起她尖瘦的下巴:“怎麽了?心情不好嗎?”

舒旻含淚幽幽看著他,這一刻,久違的委屈感再度爬滿她的心頭。林越諍擡手抹去她眼眶裏溢出來的淚水,牽著她,將她帶到衣帽間的妝鏡前。

頓了一下,他從西褲兜裏拿出一個紅色絲絨盒子。舒旻本來已經跌墜去谷底的心,一下子被這個盒子吊了起來——那是什麽?會不會是……

她正在忐忑地猜想,盒子“嗒”的打開,一大粒華光璀璨的粉色鉆石躺在黑色的稠面上,那粒鉆石不小於五克拉,被一群五十分的小鉆簇擁著,構成一只足以讓所有女人心動的奢華吊墜。

然而,舒旻的目光卻在那流轉的寶光中暗了下去,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借機肆無忌憚地墜落。

她掩住唇,輕輕推開林越諍前來拭淚的手,抽噎著說:“不要緊,我只是太感動……”

為了證明她沒撒謊,她踮起腳,主動地吻他。吻到他情動……

夜半,林越諍沖完澡,從鏡子裏看見自己背後的抓痕。回到臥室時,他從床頭櫃裏翻出一個指甲剪,握起舒旻的手,淡淡說了一句:“你該剪指甲了。”

說完,他輕抿了唇,認真地就著她十根指頭剪了起來。

那一刻,舒旻飄搖不定的心竟又穩住了,她不遑他瞬地看著眼前的男人:

也許他們的愛情是安全的,這樣瑣瑣碎碎的或許就很快到了白頭。

月中,林越諍攜EVA和幾個高層飛赴香港融資。幾年來的運籌帷幄終於給他帶來了巨大回報:鴻宇十一月前的銷售額已破百億,預計未來四年年增長率將不低於百分之三十,為了順利拿下“北歐新城”的項目,他決定提前實施擴張計劃。

抵港後,他同EVA馬不停蹄地會見各路投資人,接連數日忙碌,殫精竭慮的他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。

半月後的一天,天剛蒙蒙亮,心裏有事的林越諍就醒了,他沖了個澡便用電話叫醒EVA,讓她通知那幾個高層,準備就昨天未談完的事情開個小會。EVA看了眼床頭的鬧鐘,在電話那頭打了個哈欠,用朋友的口吻抱怨他是工作狂,心裏卻是歡喜的。工作狂,尤其是那類行之有效的工作狂,在EVA眼裏看來都是性感的,何況那人是林越諍?

考慮到賓館的早餐部、會議室都還沒有開,EVA建議他找家茶餐廳一邊過早一邊議事,林越諍略一想就接納了這個非常理想的建議。

一行六個人,個個都是上司,EVA只好親自開車,繞著城跑了半圈到尖沙咀,以她的經驗找了一家非常地道的茶餐廳。一行人進了雅間,在EVA的全權負責下點好了吃的、喝的,這才圍坐在一起議事,議的不過是手頭上準備收購的幾家A股上市公司。

早茶備好送來時,事情才剛談到了點眉目。EVA知道林越諍的喜好,知道他吃不慣咖喱和重口,給他要了一份清清淡淡的燕窩楊枝金撈,兩只奶黃包外加一份招牌雙皮奶。

見了滿座美食,其餘幾個高層頓時來了興致,被迫早起的怨念被滿室異香一掃而空,各自就著食物大快朵頤。吃著東西談事情,氣氛頓時活躍了些,彼此發表起意見來也不再那麽保守。

見林越諍只坐著凝神聽,好像對食物完全沒興趣,EVA忙柔聲勸說:“林總,這些東西趁著剛上桌的新鮮勁吃最好。”

林越諍若有所思地拿勺子舀了點雙皮奶,往嘴裏放去,不料那勺東西剛入口,他表情驟然一滯。

時刻留意他表情的EVA心裏一緊,還以為有什麽狀況,剛準備開口,卻見他連日來陰翳深沈的眼裏乍然透出一點暖意。

她壓下到嘴邊的話,不解地看著他的神色,但見他又舀起一勺雙皮奶,細細品了一口。這一口下去,他嘴角竟不禁噙起了一絲難以自抑的微笑,他像是整個人都陷進某種溫柔裏去了,連周圍人的語聲仿佛都入不了他的耳。

他在EVA探究的眼神裏翻出手機,飛快地摁了起來,竟然是在發短信!

EVA的眼鏡都快跌破了,她認識他這麽久,從來不知道他竟然還會和什麽人發短信,他一向都是個耐心不佳的人,無論什麽事情,都是打電話直說,發短信這種迂回且浪費時間的事情,在他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。因此,當他回國後過第一個春節,接到四面八方的短信時,從容如他竟煩到想摔手機,最後,他一個電話把留在北京過年的她招了過去,幫他足足回了一小時短信。作為報答,次年一開工,他就給她漲了薪水。

發完那條看似不短的短信,他才又把註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食物上。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,EVA敏銳地發現,她的老板平均每隔二十分鐘就會下意識地拿手機來看一眼。

舒旻八點鐘醒來時,發現手機裏居然躺著一條來自林越諍的短信,她起初以為自己還沒睡醒,好一會兒領悟到,他可能有事要找她,但又不想吵醒她睡覺。猜想著,她打開短信一看,心裏“砰”的一響,像有什麽美好的東西轟然炸開。她抿嘴笑著,笑得眼角都有些濕潤。那短信上,獻寶似的寫著一句:發現了一家非常地道的雙皮奶,在想怎樣才能讓你也吃到。

她沒想到他居然記得她愛吃這個,她不過是有天陪他吃早餐時,一口氣吃掉兩碗而已,他卻記到心裏去了。

想了想,她在鍵盤上按下一行字:那你現在想到了沒?

正在開會的林越諍敏銳地發現桌上的手機亮了,正在聽報告的他情不自禁地打開手機一看,微微一笑,快速回了一行字:“來香港吧,我帶你吃。”

舒旻強忍住笑,回:一碗雙皮奶就想騙我去香港?

不久,她就接到回覆:過來陪我吧,很想你。

舒旻頓時紅了臉,連帶著兩只耳朵都發起燙來,他說他想她,這世界再沒有比這更有誘惑力的召喚了,下一秒,她的腦子已經快她一步想著怎麽訂機票、怎麽去香港了。

猶豫了一下,她回道:後天開始放元旦假,我明天晚上的飛機過來。

於是,遠在香港的林越諍一掃深沈,破天荒地在人前露出了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。

舒旻抵港時已是晚上十點,正在人群裏逡巡著找他身影的她,忽然被一只臂膀拉去了背人處,她驚叫一聲,還未來得及回身,整個人就囫圇地落進了一個強有力的懷抱裏。鼻端傳來他熟悉的味道,她心重重一跳,“阿諍”兩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,已經被他抵在柱子上堵住了唇。

整個世界狹窄得好像只容得下他們兩人一般,舒旻溢出一絲哼聲,眩暈地張開唇,濕熱的舌彼此糾纏在一起,他一邊吮吸著她,一邊加重手臂的力道,似乎要將她融入胸膛。

良久,他將移開唇,將下巴抵在她頭頂,輕輕摩挲著她的頭頂,聲音低啞地說:“我想你,一想到你,一刻都在這裏待不住。”

舒旻只覺得身心都成了化開的巧克力,好不容易出了他的懷抱,她定定看著他越發清雋的臉龐,冷不丁見他瘦了一圈,眼淚霎時泌了出來,她哽咽著伸手摩挲著他的臉,眼裏又是愛溺又是嗔怪。連她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,自從和他在一起後,就變得異常脆弱、敏感、患得患失。

一路風馳電掣地回到賓館,進門後,林越諍迫不及待地將她攔腰抱起,一邊吻她一邊往床邊走。半個月的分離對他來說,太過煎熬。舒旻被他吻得頭暈目眩,幾乎窒息,直到整個人陷落在床上,她的胸腔裏才湧進一些新鮮空氣。

但那也只有一瞬,很快,他熾熱的唇便貼了上來。她忍不住發出短促的輕呻,迷亂地叫著他的名字。

早上,他先她醒過來,他見舒旻小動物一樣攀在他身上睡著,一顆心軟得不像話。

他支著頭,側身端詳她,白瓷般幹凈的臉上光澤流轉,她的頭發比之前長了很多,淩亂地鋪散在她胸口、肩上,顯得她小臉楚楚動人,膚光白得發亮。在心裏暗暗呢喃著“我的小女人”,手指輕輕順著她的頭發往下移動。

舒旻睫毛微微一動,唇邊浮出一絲淺笑,那笑裏透著全心全意的熨帖。一副小扇子似的睫毛隨著那綻開的笑,輕輕顫抖,像是撓在他的心頭,麻麻癢癢的。他嘴角銜起一絲介於男孩與男人間的壞笑,手指滑到她光滑的腰際,似有似無地撓了一下,激得裝睡中的舒旻一陣雞皮疙瘩,兩人摟著笑了一會兒,漸漸都平靜下來,冥蒙的晨光裏,床頭燈橙黃的光下,她一雙染著愛欲的清亮眸子讓人魂動。他緩緩湊近她,彼此的鼻尖和唇瓣輕輕摩擦,他迷蒙著眼神,低低喚著她的名字,在那蝕骨的溫存裏,舒旻幾乎以為會從他嘴裏聽到那三個字。然而,那也只是她以為。

林越諍忙完回來時,已經是十一點,穿著睡衣吃零食看電視的舒旻聽見門響,眼睛一亮。門開後,門外站著的另一個人卻將準備飛撲上前的她按回了沙發裏,她不自在地望著門口的EVA,微微一笑。

盤著長發,著一身淡藍寶姿的EVA先是一怔,難以置信地看了她好一會兒,目光才又落去她脖子上。覷見她脖子上蓋都蓋不主動點點紅痕,她眼裏卷起一陣狂瀾。她定了定神,回頭看住林越諍,似笑非笑:“林總越發有閑情逸致了。”

說罷,她將手裏的報告交給林越諍,招呼也沒打一個就回自己房間了。

林越諍並未將她的反常放在心上,丟下文件,像抱孩子一樣將舒旻從沙發裏撈起來,把她扛到門口放下,為她穿上鞋子。

驅車帶她去了那間茶餐廳後,林越諍見她連吃兩碗還露出那副不知饜足的樣子,便笑著將自己那碗遞給她,又將她面前的兩只空碗移到自己面前。舒旻不解地看他,他側過臉去一笑,說:“當是我吃的,旁人看著好看些。”

舒旻氣結:“之前哄我來吃,現在又嫌我吃得多。早知道就不來了。”

他沈吟了一會兒,出神地說:“那天吃的時候,總覺得坐在這裏的應該是兩個人。有天得閑,一個人繞著維多利亞港走了圈,又覺得,我應該帶你來看看。”

舒旻咬住勺子,沒有答話,眼底一片晶亮。

林越諍向董事會告了整整兩天假,陪舒旻上上下下將香港玩了一遍,他給舒旻開了一張信用卡,由著她刷,但舒旻從骨子裏不願意揮霍他的錢。

兩人逛到午後,她見兩手空空實在沒辦法向林越諍交代,便進了一家珠寶店,買了幾樣首飾。她是他的女人,花錢為他撐門面,於兩個人都是有所得的。等林越諍從洗手間出來,見她耳朵上有兩粒藍寶在閃光,臉上果然流露出了些愉悅、滿意的神情。

入夜,舒旻提議想去廟街逛夜市,林越諍不忍拂她心意,開到油麻地,遠遠地泊了車,牽著她一路步行到人潮裏。

嘈雜的自由市場,一個挨一個的地攤,擺著品類繁多的化妝品、千奇百怪的古玩玉器、五花八門的八卦雜志、花花綠綠的零食點心,以及千篇一律的紀念品,小販用荒腔走板的普通話向他們拉著生意。再往前行則更加熙攘,燈火通明的長街上,密不透風地擺著小吃排擋,賣著炸大腸、碗仔翅、魚蛋,墨魚丸……他們牽著手,順著人潮擠到榕樹頭,方才喘了口氣。前方又有唱戲的、算命的、賣藥的,舒旻同身邊的男人擠在密密匝匝的人群裏,聽著抑揚頓挫,市井氣到骨子裏的粵語,一時心生錯覺,覺得自己和他站在舊小說的本子裏、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電影裏。

在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,她不再是她,他也不再是他,都只是無名的人,都只是這人生逆旅的過客,她攜著他微微汗濕的手,熱切地望著他,暗想,如果沒有外界的那些羈絆,這一刻的他們,是能天荒地老的。

淩晨兩點,他們兩人相擁坐在太平山頂,身畔夜色迷離,身下燈光如海,一片宏大的現代文明。兩人靜默地坐了良久,舒旻忽然指著腳下的城市說:“這些樓,都是你們這樣的人建起來的,你們把這些城市一棟樓一棟樓地割據了,我們這些人就被你們囚禁在一個小小的格子裏。”

林越諍輕笑出聲,揉了揉她的頭發,沒有說話。

“林越諍,你到底有多少錢?”舒旻在他懷裏轉過臉,用食指蹭了蹭他的下巴。

林越諍認真地想了想:“你是想問鴻宇有多少錢,還是問我有多少錢?”

“有區別嗎?”舒旻好奇地問。

“因為像我這樣的人,是論企業價值而不是論個人資產,這麽說吧,你與其來問我有多少錢,不如問我值多少錢。”

“頭都要繞暈了。”舒旻有些不滿地說,“簡單地說,如果你現在不是鴻宇總裁了,你的錢夠不夠和一個人過平靜的生活?”

“怎麽問這個問題?”

“我只是看很多地產商,今天還很風光,明天就跳樓了,心想,是不是你們這樣的人,沒了那個公司,就一無所有了。”

林越諍笑了笑:“確切地說,不是一無所有,而是會欠很多。欠銀行,欠債權人。像鴻宇這樣的大集團,賺起錢來以百億千億計,看著很不可撼動,但可能一個決策失誤,就會全盤輸掉,倒起來比路邊的茶餐廳還快。”

舒旻聽了,不免心有戚戚焉,她撫摸著他的臉:“只能一路贏到底嗎?不能全身而退嗎?”

問到這裏,她坐起身子,直視著他的眼睛說:“阿諍,我們一起走吧,放下這些壓力紛擾,去過平靜悠閑的生活好不好?我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好好的。”

盡管舒旻完全不了解這個雲隱霧罩的男人,到底是在一個怎樣的處境裏,但是她知道他過得並不好,他總是在隱忍,隱忍著自己的愛憎,隱忍著他的真實自我。舒旻已經不再怨他的態度暧昧,她只怨自己沒辦法幫他解脫。

林越諍望著她的眼睛,面上的表情像是有一瞬間的動容,然而那動容,只一瞬就滲到他皮膚下面去了,他松開她,緩緩起身,走到前方,憑欄站著。

山上一片沈寂,遠遠地鼓噪著這座城市的喧囂,車聲、海港裏的汽笛聲遙遙傳來,或多或少的提醒著山頂上的人,不要迷失。舒旻望著他不為所動的背影,一下子又覺得離得他很遠很遠。

他的聲音輕輕淡淡,聽不出喜怒哀樂:“舒旻,你經歷過那種一無所有的生活嗎?”

舒旻想了想說:“經歷過,而且經常是在一無所有的狀態。”

“就像我前段時間看到你的時候,那麽才華橫溢,卻偏偏一無所有。”

舒旻默然點頭。

“但是你很勇敢,你好像隨時都能推倒一切,重回那可怕的一無所有裏——這是你最與眾不同的地方,超越了這世界上很多人。你有一顆很自由幹凈的心。”

頓了頓,他又說,“有的人經歷過一無所有會變得很勇敢,因為最多還是一無所有。但是有的人會變得很怯懦,因為他真的很怕那樣的感覺……我是後面那種人。”

沒說透的那層意思,已經顯而易見——他不能為了她一無所有。他總有一天,可能會在她和現有的一切裏選擇後者。

那一瞬間,舒旻覺得像有什麽自高空落下,重重地砸在她心上,那種感覺是絕望嗎?她說不上來,她只知道,自己卻因他這樣殘忍的表白而心疼,心疼他過去不為人知的遭際,心疼他現在的無路可退。

過了很久,他回過頭,將她從地上拉起來,牽著她一級級往山下更加料峭的寒夜裏走去:“你還年輕,有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。一個人的生命一定比她的愛情更長久,無論你多愛一個人,都不要為了他失去自我,而是要從他身上獲得你想要的一切。如果有天,你的世界裏沒有愛情存在了,你還能借助他給的一切技能,好好活下去。”

他沒有回頭,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,只是這一次,他不能替她擦去眼淚。他要她清醒一點,也是要自己清醒一點。也許未來有一天,她會感激他這一刻的殘忍。

次日,舒旻只身回了北京。元旦一過,學院就連著考了半個月的期末考試。接著便是寒假,放假後,舒旻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用各種上各種通告、演出得來的錢,在涿城為媽媽買了一套一套三室兩廳的二手電梯房,並雇了個保姆照料她飲食起居。

起初,舒媽擰巴著不肯搬,但是一個既老且病的人,再強也強不過現狀,無力改變什麽,最後也只能由著女兒的意思搬了。

正式搬進新家後,保姆祖紅特意為新東家炒了幾道拿手的小菜,三個人圍著黃澄澄的燈光吃飯,頗有些其樂融融。

吃到一半時,舒媽費了好大勁兒,才抖著手把一筷子酸辣土豆絲放進舒旻碗裏。這道菜一直是舒旻的最愛,因為既好吃又便宜。她朝媽媽一笑,夾起來往嘴邊放,不知怎麽的,她聞著那股醋味兒就覺得心裏犯惡心,連帶著那道菜也惡心起來了。

“怎麽了?”舒媽問。

舒旻見怎麽也吃不下去,放下筷子說:“有點不合胃口。”

舒媽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。舒旻捕捉到那個眼神,聯想到最近對酸味很敏感,心裏也起了個咯噔。她忽然記起,在香港時,她和林越諍有次避孕措施沒做好,次日她去買了事後藥,拿著小小的一粒藥和水吞了。然而事後,她想起吃藥時,舌尖沒感覺到藥的存在。那幾天有林越諍在身邊,她滿心都是幸福安逸,對此也沒有在意,如今一想,她不禁有些心驚——會不會喝水時把藥碰掉了?

她定了定神,這個月的生理期是準確到了的,只不過量很少,短短半天就過去。而且她也根本沒有早孕那種惡心想吐的感覺,只是單對酸味敏感些罷了。

這麽一想,心頭那點疑雲便一掃而空,她笑著給媽媽勸了菜,解釋道:“這菜吃多了,真不太想吃了。”

吃過飯,她們三個窩在沙發裏看電視,她緊貼著媽媽坐著,一邊給她剝蜜橘,一邊說些體己話,祖紅的保姆則盤腿坐在一邊不停地按遙控器。晚飯時分,正是各大電視臺播娛樂新聞的時候,祖紅把臺停在一個娛樂頻道,撐著下巴專註地聽起娛樂新聞來。女主播唧唧喳喳地說著,電視裏聲音嘈雜。

舒旻母女正說得入港,舒母的表情忽然一怔,移開眼睛往電視上看去,她倒是先舒旻一步抓住了那個名字。

舒旻順著她的眼神看去,這才發現正在播陸城南北京演唱會的盛況,藍色的燈光裏,飄著人造的雪花,穿著雪白羽衣的男人,坐在臺階上,面無表情地唱著曲調怪異的輕搖滾,底下的人瘋狂地叫著。

她耳邊響起多年前,那個少年的聲音,“總有一天,他們會認真聽我唱的”。

她怔怔望著屏幕裏亦真亦幻的人,他一點都沒變,無論是酒吧的方寸之地上唱,還是在工體的舞臺上唱,他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裏,做著一件很純粹的事,他並不因站在臺上,受萬眾景仰而更熱切些。演唱會的末尾,他說了聲謝謝後退場,場下的歌迷哭喊著他的名字,走到幕布邊的他,頓住腳步,驀然回首,一個特寫掃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,隱隱有淚光閃現,漫無邊際的孤寂、憂郁一點點彌漫開去,好似,有煙花在那裏綻放,在雕零。

“城南這個孩子……”舒媽一聲喟嘆,卻也說不出來誰對誰錯,自語似的說,“你們之前,是那麽好的。”

農歷新年前半個月,林越諍順利完成了第一輪融資,他在酒店訂了一桌晚宴慶功,對連日來陪著他四處征戰的幾位戰友表達謝意。

席上,EVA表現得很激動,不停地拿著酒敬在座列位高層。今夜的EVA和平日裏精幹的形象大相徑庭,她穿著一件大紅低胸洋裝,蓬松的長發放在瑩白如玉的肩頭,女人味十足。男人們喝了酒,眼睛就忍不住往她衣領風光裏脧。

見她喝得雙眼微餳,面頰泛紅,林越諍冷眼旁觀了會兒,端著酒杯起身走到她面前:“我代表公司上下敬你一杯。”

EVA虛晃著起身,伸手去抓桌子上的洋酒,林越諍卻先她一步,將高腳杯盛著的果汁遞給她:“喝這個就可以。”

微靠近她,他淡淡道:“少喝點。”

EVA看著他吃吃笑了幾下,重重放下那杯果汁,端起先前的酒大聲說:“林總敬酒,哪能用果汁對付?我幹了,您隨意。”

說著,她雙手舉杯,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。座上一片叫好聲。那杯酒的容量不小,等到EVA悉數咽下,眼淚都泛了出來。她恍恍惚惚地坐下,轉過桌子上的人頭馬,作勢還要往杯子裏倒。林越諍伸手擋住她拿酒瓶的手,拽著她的手臂,將她拉起身:“她不能再喝了。各位慢用,我先把她送回樓上。”

座上的人接著酒勁又是起哄,笑得放浪形骸,紛紛嚷著領導也慢用。

林越諍拖著踉踉蹌蹌的EVA,一言不發地穿過長長的走廊,徑直進了電梯。EVA一路上放聲大笑,引得過往人們頻頻側目。

好容易將她拖到房間門口,林越諍蹙眉道:“意涵,門卡在哪裏?”

EVA紅著臉,倚在他身上,伸出一根指頭在他眼前晃著:“咦,怎麽是兩個人?”

林越諍避開身子,一手扶住她的肩,一手接過她的手包,從裏面拿出房卡開門。結果門一開,倚在房門上的EVA便重重滑到了地上。

她借著醉意耍賴撒嬌,任憑林越諍怎麽攙她、拉她,她就是不肯起身,撕扯間,她肩頭的衣領柔滑無聲地落下,露出大半個豐腴的右胸。

林越諍有些無措地站著,一時也不知道拿她怎麽辦。

電梯時停時走,不斷有三五過客路過他二人,朝他二人指指點點,竊竊私語。

林越諍搖了搖頭,一躬身將她從地上撈起來,打橫抱起,踢上房門,快步走到大床邊,彎腰將她放下。就在他準備起身的時候,看似已經醉透了的EVA忽然伸出兩條白生生的手臂,將他的脖子重重勾住。

林越諍一愕,詫異地看向她。此刻的她,哪裏還有先前爛醉的意態,分明留著七分的清醒,一雙大眼直勾勾地看著他,眸底有什麽在燃燒。

他回過神來,掙著往後退,她卻加倍用力地禁錮著他的脖子,她猛地起身仰面,箍著他的臉,吻上他的嘴唇。林越諍深蹙著眉,側過臉去,想去推她,然而她扭動著身體,已將大半個胸從裙子裏掙了出來。

“意涵!你瘋了!”林越諍厲聲低斥。

EVA雙腿盤上他的腰,將他往床上拉,喘息著說:“我是瘋了,一早就瘋了。你心裏最清楚!”

她一邊朝他身上摸索一邊熱切地說:“我從十九歲那年在亨利八世像前第一眼看到你時,就瘋了,這六年來,我無時無刻不在喜歡你,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煎熬,你讓我往東,我決不會往西,你要的,我拼盡全力都給你。你為什麽就不肯正眼看一看我?”

見林越諍僵立在床邊,依舊不為所動,她又悲又慟又怒又怨,停下手上的動作,放棄了無謂的糾纏,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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